“從來沒有雄心壯志。從來不想名留青史?!?/p>
這就是錢瑗。世紀文豪“錢鐘書與楊絳之女”的名聲從未帶給她與之相匹配的關(guān)注,緣由有二:一則二老慎獨,不以自己的盛名銹蝕錢瑗;二則錢瑗清醒,不以父母的盛名抬高自己。
錢瑗畢生所做,只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,過自己想要的生活。她清楚地知道父母的成就是父母的,與她無關(guān)。
1937年5月,錢瑗生于英國牛津。
早在錢瑗出生前,楊絳就曾甜蜜地問過丈夫,想要兒子還是女兒。錢鐘書說:“我想要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兒?!?/p>
所以錢瑗的到來,讓錢鐘書得償所愿,歡喜不已。

小時候的錢瑗生得白白胖胖,十分可愛,錢鐘書就為她起了一個同樣可愛的小名“圓圓”。
在圓圓出生后,楊絳曾問錢鐘書還想不想再要一個孩子,錢鐘書堅定地說:“不要了,我不想把自己的愛分割給第二個孩子,我要全部留給她?!?/p>
父親學(xué)貫中西,母親才華橫溢,生在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錢瑗,何其幸運。許是基因里繼承了父母的天分,錢瑗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要聰明靈動。
她像父親錢鐘書一樣,酷愛讀書,小小年紀就已經(jīng)能讀懂《西游記》《水滸傳》。
11歲那年,錢瑗隨父母回到無錫的老家。當(dāng)其他孩子還在院子里吵著嚷著,追逐打鬧時,她躲進書房一個人讀起了文言小說。祖父見了,甚為吃驚,對她大加贊賞:“吾家讀書種子,唯健汝一人耳?!?/p>
受父母不同性格的影響,錢瑗與他們的相處很是不同。
在清華大學(xué)的圖書館里,錢瑗總會乖巧地坐在母親楊絳的身邊,不管借書還是閱讀,都是安安靜靜的,她還會體貼地幫母親把書中疊著的紙張裁開。
可是一回到家里,錢瑗就會和自己童心未泯的父親打鬧在一起。她戲稱父親是自己的“哥們”,錢鐘書就在她的臉上畫胡子,還給愛女取綽號,逗得錢瑗追著他鬧,也惹得楊絳捧腹大笑。
到了晚上,一家三口就并坐在書桌前,一盞燈對著三摞書,滿屋都是愛。

天生聰慧,加之父母引導(dǎo),讀書后的錢瑗,成績一直名列前茅。
1955年,18歲的錢瑗以優(yōu)異的成績考入了北京師范大學(xué)。也是在這所學(xué)校,錢瑗遇見了她的第一任丈夫王德一。
王德一是錢瑗在北師大的同屆校友。當(dāng)時錢瑗學(xué)的是俄語,王德一主修歷史,兩人都是品學(xué)兼優(yōu)的“尖子生”。
他們相識于北師大的“美工隊”,常常一起負責(zé)活動板報的制作。多才多藝的兩人一個做編輯,一個搞美術(shù),日子久了,情愫暗生。
1967年12月,錢瑗與王德一在多年的相知相戀后,終于結(jié)為夫婦。
錢鐘書和楊絳都對這個女婿非常滿意,他們認為王德一性情忠厚,為人正直,值得托付。事實確也如此,錢瑗與王德一婚后,兩人夫妻恩愛,十分幸福。
遺憾的是,1970年,王德一在時代的逆流之中選擇了自殺。這時距離他和錢瑗結(jié)婚不到三年,兩人也尚未留下一兒半女。
王德一之死,對錢瑗打擊很大。她失落地搬出北師大歷史系的集體宿舍,回了娘家和父母住在一起。
楊絳見女兒從此日漸消沉,心中痛楚。自己護得了她一時,到底護不了她一世,于是她開始張羅著給錢瑗找個能陪伴她度過后半生的對象。
這個人,便是錢瑗后來的第二任丈夫楊偉成。

楊偉成是個建筑工程師,也是名門之后,兩家人門當(dāng)戶對。
只是1974年,當(dāng)錢瑗再嫁楊偉成的時候,對方已經(jīng)育有一兒一女,大兒子甚至都18歲了,不過錢瑗還是用自己的愛心贏得了兩個孩子的愛。
在繼子和繼女的回憶里,錢瑗的一舉一動都不像他們的“繼母”,更像是一個“大朋友”。兩個孩子英文不好,作為老師的錢瑗常常耐心給他們補習(xí)。
每到周末下班的時候,錢瑗都會轉(zhuǎn)好幾趟公交車去給他們買好吃的,除了涼面、上好牛肉、大塊羊肉串、牛肉餡餅等傳統(tǒng)小吃外,在國外生活學(xué)習(xí)過的錢瑗還會專門為他們?nèi)ベI那時候很稀罕的西式點心。
為了不跟子女們產(chǎn)生代溝,每當(dāng)沒時間看電視時,錢瑗就會提前看好電視報,然后“一本正經(jīng)”地與子女們討論電視劇情節(jié)。
錢瑗對繼子和繼女視如己出,在二十多年時光里,與他們親如一家。也是為了照顧他們的感受,錢瑗終生都沒有選擇生育。
錢瑗沒有自己的孩子,不過她把畢生精力都奉獻給了自己熱愛的教育事業(yè)。
錢鐘書曾說女兒:“愛教書,像爺爺;剛正,像外公?!?/p>
這也是錢瑗最為可貴的品質(zhì)。作為名門之后的她,長大后一直勤懇務(wù)實,淡泊名利。

錢瑗繼承了家族里教書的基因,一心撲在教育上,鉆研學(xué)問。從1966年從事英語教學(xué)開始,到1978年被公派至英國進修,及至1986年晉升教授,1933年受聘外語系英語語言文學(xué)博士生導(dǎo)師。這份輝煌的履歷,都是用錢瑗的心血一點一滴換來的。
與此同時,錢瑗的那些頭銜和職務(wù),也讓她忙得像陀螺一樣。她是一個固執(zhí)的人,交到她手上的事情,都要事無巨細地做。
比如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審工作,錢瑗身為外語學(xué)科評審組組長,工作量之大難以想象,但她還是事無巨細去做。有一次有篇外省寄來的論文,錢瑗覺得在哪讀過,就根據(jù)記憶花了很大功夫終于找到了原書出處,證明這篇論文確實并非原創(chuàng)。
同窗章廷樺不由得感嘆她“辦事認真得令人吃驚”。而這份超負荷的工作也慢慢蠶食著錢瑗的健康,讓本就體弱的她病倒在了58歲那年。
那是1995年春夏,錢瑗開始咳嗽,咳得非常厲害,時而還會劇烈腰疼??赡菚r她是北師大的博士生導(dǎo)師,又在北大、北外兼課,還有眾多社會工作要忙。為了節(jié)省時間,錢瑗沒有去大醫(yī)院認真檢查,只是到校醫(yī)院開了些藥。

錢瑗忍著病痛繼續(xù)工作,她甚至還帶病去成都參加了當(dāng)年全國高校外國語教材編審委員會的會議??苫貋頉]多久,她的腰疾就發(fā)作了,已經(jīng)嚴重到起不來床,她意識到身體出了問題。
認識她的人都說,錢瑗的病是累出來的,因為她對工作太盡責(zé)。那時錢瑗家里住得離學(xué)校很遠,為了躲避每天的高峰堵車,她不得不每日早出晚歸,回家后不是電話問答,便是備課到深夜。熬夜后的清晨,她匆忙到穿著不成雙的鞋子出門趕路,到了學(xué)校才發(fā)覺。
同事勸她工作應(yīng)當(dāng)松弛有度,她只是笑稱自己已“騎在了虎背上”……
1996年1月,錢瑗已經(jīng)腰疼得起不來床,但是她不敢告訴已經(jīng)80多歲的母親。后來,錢瑗在學(xué)校的幫助下,才被送到了醫(yī)院。只是這一走,再沒能回來。
她先是被查出骨結(jié)核,脊椎三節(jié)病變,后又被確診為肺癌晚期,直接被安排住進了醫(yī)院。就在這前一年,錢鐘書已經(jīng)因病住院。
想到母親照顧父親已經(jīng)精疲力竭,錢瑗不忍將自己患病的消息相告。她只說自己患的是骨結(jié)核,積極治療一年方可出院。這也讓病榻之上的錢鐘書松了口氣,說這是壞事變好事,女兒這下就能卸下工作的重擔(dān)了。

因為癌細胞擴散太快,錢瑗不得不接受最痛苦的化療。可是治療的效果卻微乎其微,她的頭發(fā)掉光了,身體也越發(fā)衰弱。
她只能平躺在病床上,每晚與母親通電話報平安。她從不說病情,即便因為肺功能衰弱長期吸氧,因為躺得太久背上生滿褥瘡,都只字不提,也不讓母親探望,她怕母親看到自己憔悴的樣子。
病床上,她心系工作,不僅定期給碩博士生提供指導(dǎo),為課題研究撰寫提綱,還特地為教育雜志寫稿。大家勸她多休息,她說:“這是還文債。答應(yīng)很久的事了,欠債總是不好的?!?/p>
她還央求母親把一直想寫的《我們仨》讓給她,她平躺在床上,架著一塊寫字板,仰臥著寫。第一篇寫的便是《爸爸逗我玩》,字里行間,滿是對一家人溫馨生活的追溯。
12篇回憶錄寫到第5篇的時候,錢瑗已經(jīng)病得拿不起筆了。她預(yù)感到自己時日無多,在電話里,她愧疚又抱歉地對母親說:“娘,你從前有個女兒,現(xiàn)在她沒用了。”
1996年11月,醫(yī)院發(fā)出病危通知,女婿不得已將錢瑗的真實病情告訴了楊絳。
1997年3月3日,錢瑗提出想見母親,彼時已經(jīng)白發(fā)蒼蒼卻又堅韌如初的母親在離開前對她說:“安心睡覺,我和爸爸都祝你睡好?!?/p>
第二天下午,安睡中的錢瑗,停止了心跳。

錢瑗去世,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,楊絳心中的悲痛難以言喻。但是她還是強壓下這滿腔的悲慟,不敢透露給病中的錢鐘書??墒且粋€月,兩個月……四個月過去了,遲遲等不到女兒一個電話一封信的錢鐘書到底還是知道了。
也許他早已知曉,只是遲遲不愿接受這個事實而已。在錢瑗去世的一年后,無法接受女兒離去的錢鐘書也病情加重過世了。
先后痛失生命中的兩個至親,楊絳成了孤家寡人,卻不得不繼續(xù)接下來的使命,那就是留下來為一家人“打掃現(xiàn)場”。
錢鐘書去世后,楊絳開始整理丈夫生前的遺稿,續(xù)寫自己的小說《洗澡》,以及女兒過世之前只寫了5篇尚未完成的《我們仨》。
她說:“我要寫一個女兒,叫她陪著我?!庇谑牵莻€看不見摸不到的圓圓,在《我們仨》中再次變得有血有肉。
斯人已去,但是錢瑗其實并未被遺忘。

錢瑗生前熱愛教書,關(guān)心學(xué)生。楊絳曾講:“早年的學(xué)生她看作朋友,因為年齡差距不大。年輕的學(xué)生她當(dāng)作兒女般關(guān)愛。有個淘氣學(xué)生說:‘假如我媽能像錢瑗老師這樣,我就服她了?!?/p>
因為這份春風(fēng)化雨的關(guān)懷,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工作姿態(tài),錢瑗過世之后其實一直在被懷念。
錢瑗的一名學(xué)生為了紀念她,為母校北師大捐獻了一百萬港幣,建立“錢瑗教育基金”,專門獎勵優(yōu)秀教師;另一名在《香港文學(xué)》任主編的學(xué)生,專門刊出了紀念錢瑗的特輯;錢瑗的同學(xué)、同事、朋友紛紛寫下文章,被出版社搜索整理成《我們的錢瑗》一書。
書中的許多事情連楊絳也不知道,唯獨女兒曾經(jīng)說過的“人其實很了不起,天堂就在人的心中”,仿佛依舊清晰地回蕩在耳邊。